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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洛尔迦

2015-09-04 塞尔努达 灰光灯

西班牙“27一代”诗歌三杰(左起):洛尔迦、塞尔努达、维森特·阿莱克桑德雷


追忆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


路易斯·塞尔努达


十多年前的塞维利亚,192712月,我第一次遇见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那是在旅店的院子里,塞维利亚冬日的午后阳光温暖地斜照着。彼时,喜好夜间活动的他刚刚起床,一袭黑衣出现在厚重的大理石楼梯上,个高肩宽,月亮般的阴影落在他牟利罗式的圆脸上,黑色光亮的头发平滑地垂下。生命从他大而极富感染力的双眼中透出,有着忧伤的表达。他开始用稍显生硬的声音说话,低音有时会沙哑失声。在我看来,这双眼睛和这种声音似乎和他带着格拉纳达乡土气息的黝黑外形相矛盾,如是庄重的统治感让他有权感受与任何其他人平等(即便不是高于其他人)。

他说起我不记得是他刚吃过的还是将要吃的一道菜,看得出他十分享受用语言描绘它的感觉,逐一分配词藻,如同画家用画笔把枯萎的小花勾勒装饰成精美抒情的千日红,如同那些阿拉伯诗人描述自己的羚羊。我很快就看到东方诗歌在他生命中留下的遥远而无意识的永恒印迹。不过在那一刻,他如此沉醉地用精巧多彩的词语描述客观事物,描述它们的样子,用一种尖锐而紧张的敏感表达它们,激发它们,着实让我震撼。

他和同时代的其他几位年轻诗人在一起。杂志上刚刚刊登他最早的几首吉普赛谣曲,他未经修改的诗稿和画稿在朋友和仰慕者间手手相传。人们像对待斗牛士一样为他叫好,这种态度恰恰与斗牛场相似。危险的奴隶般的仰慕正在步步逼近,很快那些前一秒还追捧他的人就会用同样的无知鲁莽将他掀翻在地。

某种我当时尚不知晓或不愿承认的东西让我们在那次有些戏剧性的会面中产生特殊的联系。我从他身上看得到那个真正的激情澎湃的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就像我能从他总是勉强为之的卡斯蒂利亚语发音中听出安达卢西亚口音。我们拥抱了一下,然后告别。

三年后,我们在马德里重逢,在维森特·阿莱克桑德雷家中。他和朋友一起来的。他刚刚结束为期一年多的美国和古巴之行。房间里光线昏暗,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坚决的态度,好像他已经确认了某种之前私密、潜藏的东西。言谈中他曾经过分雕琢的词语几乎完全消失,如今他的语言如同西班牙古老采石场里坚固的石块,石缝间不时有小花轻柔地绽放著。他的双眼不再忧郁,对世间美好感官上的愉悦在他眼中燃起无法熄灭的青春之火。善感,这种诗人首要的特质在他身体里强有力地跳动著。

他在钢琴前坐下。他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声线优美,但是,后来我听过很多歌唱家演唱他谱写的歌曲,却没有人能唱出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投注其中的韵律、力量和粗野的悲伤。他平时并非帅气逼人,但是坐在钢琴前的他完全不同,脸庞散发着光彩,无需提高音量就能抛洒全部的激情,歌声与他娴熟演奏的琴声完美融合,诗句和旋律一同流淌。你只能爱上他或者离开他,绝没有模棱两可的选择。他自己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每当他想吸引别人,想打动任何人,都会演奏一段钢琴,或者朗诵几行自己的诗。

那个下午我们听了多少首歌?我不知道。一首接着一首,精美或狂野,安达卢西亚的,卡斯蒂利亚的,加利西亚的。我完全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也想不起很快我就得继续面对无聊的人群和愚蠢的俗事。忽然古老的座钟在钢琴后面的小茶几上轻轻敲了几下。费德里科,那个总是喜欢重复自己独创的动作、说些自己发明的词语的费德里科,微微颔首,双手合十做祈祷状,礼成。天色已晚,我们不得不离开了。

那个冬天和第二年的冬天,我们经常见面。

19367月的一天,他在一群朋友面前朗读自己的最后一部剧作《贝尔纳达·阿尔瓦的家》。他当时正准备启程前往墨西哥出席作品的发表会。那天他和我说起了他正在做的其他事情。他有一种鲜为人知的谦逊,视名气为常事。对我们而言,他还是当年那个小伙子,尽管我们也感受到时间的脚步,大家已不再年轻,他眼中知识和感情的热情之火却从未熄灭。我看到了他的成熟,但是这种成熟就像他当时写的《十四行诗》中的一句,是令人着迷的秋天。他的生命对我而言永远是个谜,我很愿意想象他每天下午和晚上钻进出租车里,在马德里的大街小巷无止境地游荡和冒险。我只有上午才能在他家找到他,也就是12点左右,他的小房间在古斗牛场旁的阿尔卡拉街。那时他总是刚刚睡醒,穿著睡衣和拖鞋,房间里摆放著家人的照片,现代风格的家具,和他从南美带回来的彩绘葫芦。

不过,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我家。当天晚上,我们先是在一家小酒馆里久坐,那家店古旧的氛围很有西班牙传统风格,他很喜欢。后来我们在家里一直聊到很晚,从敞开的阳台已经听不到街头任何喧闹声。大概是凌晨3点,当他意识到时间的时候,很匆忙地起身告辞。他从来不是个着急的人,也永远不会失态。可是那一次,他对我说,他不想等到破晓时分还在街上,表情显得惴惴不安。我们一起出门,我陪他走过漫长的昏暗的楼梯,我们在街口告别,路灯已经熄灭,他急急忙忙去拦出租车,逃避黎明的曙光,仿佛清晨第一缕苍白的光明宣告的并非新生,而是死亡;那种黑暗与光明之间的变幻,人类无法毫无风险地欣赏。

我以为几天后我们还会再见。那时我即将动身前往巴黎,走之前我们几个朋友约好在家里相聚作为告别。到了那天,当天早上卡尔沃·索特罗被杀害。傍晚时分,我们一边谈论上午发生的事,一边等著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这时有人进来告诉我们不要等他了,因为来人刚刚把费德里科送到火车站,他已经坐上回格拉纳达的列车。有些失望的我们沉默地坐在桌旁。现在想来,那一刻,魔鬼一定在笑我们。

不同的人反复回忆同一个人,很有可能最终歪曲成大家都不认识的样子。那么多人在说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坚持在一个并不确切的形象上做文章,朋友们并没有在这个传奇背后找到他真正的存在——很多时候一位杰出人物的朋友总是假装这个人就是他们想的样子。

任何真正了解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或熟悉他作品的人,都完全无法将他和现在人们展现给我们的、救世主般的诗人形象联系起来,那些人想利用他在西班牙全境的田野和作坊里召集人民。可是,他的诗歌不需要这种死后的曲解来重新降世为人,那是我们的民族最遥远、深邃、如有神助的声音。尽管他已经无法知道,尽管这样的事总是一次次发生。

我从没见过比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更跳脱传统的人。甚至无法想象有一天死亡会把他固定在一个终极的姿势上。他那么有活力,浑身散发着生命的气息,让人觉得无论什么都不可能让他静止不动,哪怕是死亡。如果要用一个意象来比喻他,他就是一条河。始终如一又变化万千,永无止尽地流动,把对这个自己钟爱的世界多姿多彩的记忆融入作品中。他的诗歌自由奔放,浑然天成,如同自然的力量,像一棵树或一朵云,神秘莫测。

1924年,当他的诗稿以手抄本的形式在马德里流传,人们都说他拥有天使般的魔力。这种魔力也被用来形容魔鬼美丽的容颜。没人知道将来这个天使会追随路西法堕落,还是永远忠实地守护天堂。那是一种渎神的状态,天使和魔鬼的特质奇异地融合,在同一个人体内绽放,成为环绕他的光环。有一些西班牙人或多或少也具备这样的魔力,但是没有人像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那样将这种魔力变得如此高尚、纯洁、与众不同。

我记得他走进任何一间大厅,无论那里的人对诗歌多无感觉或无能力欣赏,他们的脸上都会显出慵懒的愉悦,就像太阳用自己的光芒划过冰雪之上,用阳光把一切包裹。而当他离开时,所有人都突然陷入沉默。我根本无法想象对很多人而言,没有他的西班牙是什么样。它的平原将是多么干涸而贫瘠!它的海洋将是多么苦涩而孤独!

正因为这样的特质,他的一部分诗歌很快就就在民间广为流传;然而命运慷慨给予的东西总是会带来相应的负面后果,同样是因为这样的特质,成就他声名的东西也限制了他。大众是懒惰的,他们只满足于知道关于一个人的一点事情,然后就想当然地认为其余部分也都一样就像很多评论家那样,他们甚至都不曾看完一本书的第一页。所以总是错过最好的部分。

人们并不了解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他看上去似乎生来就注定幸福快乐,其实他也深刻地理解何为痛苦。苦难和欢愉在他的灵魂里微妙地交织在一起,让人无法轻易一眼分辨。他并非深受折磨,但是我想他在享受某样东西的时候,也同时感受到一根隐藏的利刺擦出的伤口。这是他的诗歌最深刻的根源之一:咬住苦涩的根在他的诗歌中以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的场合反复出现。

西班牙人深入骨髓的悲伤在他的作品中始终隐秘地存在著,有时在诗句中直接出现,让人不可能视而不见。不只是悲伤,更是一种悲剧性的意识,乌纳穆诺所言的人生的悲剧意识。这种悲剧意识以两种激情作为基础:爱和死亡。诗中所有描述爱的字句都是为了最后的死亡,世间最后的真理,戴著透明的爱的面具。如今我发现,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的诗歌中,死亡几乎是唯一的主题。

不是所有的大众,尤其是某些知识分子,都能明白他受到欧洲文化的影响,为我们国家的变革提供了决定性的元素。如今,西班牙和那里的人民都是顽固而巨大的肯定与否定,容不进任何欧洲的组成部分。当这种肯定与否定在一个又一个世纪里针锋相对,那些可怜的欧洲化知识分子只能仓皇逃避。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是一个极致的西班牙人。在他的诗歌和戏剧中满是西班牙的影响,不仅是古典时代的诗人作家,也是他从西班牙的土地、天空、无尽的西班牙人吸收的影响,就好像整个民族的精髓都被他归结其中。这在西班牙并不奇怪。洛佩··维加也是这样的诗人。

正是这一点,让人们为他的诗句疯狂,只有他用自己的声音和语调才能掀起那样的疯狂,他的诗句,像裂开的大地喷出骇人的西班牙之火,不顾一切地震荡撼动所有人,因为他西班牙人的身体深处,也能引燃从那场百年一见的大火里逃窜出的火花。

前人耗费很多个世纪才在这个民族的灵魂里埋下西班牙式抒情永恒的精髓与精神之火。无数不知名的人在这片土地上耕耘着,直到有一天,这暗藏的火焰终于变成闪亮的光芒,温暖冻僵的身体。只是,这道光仅仅照耀了很短的时间。一个悲伤的清晨,野蛮的鲁莽和愚蠢的残暴面对安达卢西亚的土墙熄灭了这道光。

我想去

那些好人去到的地方。

我终于走到,我的上帝!……

可是那时,

地上有的

只是一盏灯,一床毯。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你死的时候,连这些都没有,只有赤裸的土地,浸透你的鲜血,再无其他。

伦敦,1938年4月


汪天艾 译


距离洛尔迦弹琴的下午近二十年后,1947年5月1日,阿莱克桑德雷在给塞尔努达的信中说:“你还记得我家那架钢琴吗?我们以前那么多次听费德里科弹着它唱歌的那架?哎唷,它已经不在了。不过园子还是老样子,远处蓝色的群山也是老样子。只有我们变了,然而我们心底直到死去那天仍是当年的自己。”


《现实与欲望——塞尔努达早期诗全集(1924-1938)》

路易斯·塞尔努达/著,汪天艾/译 四川文艺出版社2015年秋天出版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Federico Garcia Lorca,1898-1936),西班牙诗人


本期编辑:洛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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